序曲
想寫下狂躁經歷的念頭已有一段時間。幾年前,躁症的浪潮慢慢退去,我的狀態就如李奧納多在《全面啟動》中被浪打上岸的那一幕,神情迷惘,好像才剛剛要記起什麼,卻又十分模糊。與李奧納多不同的是,他沒做什麼丟臉的事,但對於走過躁狂的病友來說,實在發生太多令人難以啟齒的難堪事了。我在康復後,有兩年的時間都不敢回首當年的窘況,也許就是因為太難堪,所以很多往事都自己默默塵封。
當我再度打開滿是沙塵的門櫃,時間序早已打亂,所有的記憶都像散落一地的碎玻璃,難以拼湊出完整的模樣。我只能一片片小心拾起,從尖銳稜面的反射中看出一點當時的影子,有些仍舊刺眼,有些仍如魑魅魍魎般糾纏,甚至一不小心,還會劃傷了手。
故事敘說的方式可能會比較像老人的囈語,片片段段;碎裂的記憶因年日過久而蒙塵,讓看得清楚的部份剩不到原本的百分之一。但老人再糊塗,總也有些事情忘不了。
我寫下的事,就是我記得的部份,但因為是依照我的記憶去寫,前後的經過無法證實,也不排除有遭到扭曲的可能。我當然不會刻意扭曲,而是人類的記憶原本就不可靠,這部份在《潛意識正在控制你的行為》(天下文化)第三章有清楚的解釋。《異星夢遊》之名,其中「夢遊」呼應到對病程有記憶模糊的現象;雖然是醒著,卻像活在夢裡,彷彿在做「清醒夢」。也許跟實際發生的過程會有落差,但至少我沒有刻意改變就是了。有些躁症發生的事情,在我清醒後完全被覆蓋了,是要到人家提醒才想起來,而且一旦想起,細節就會自動瞬間浮現。就像踩地雷遊戲,採到了幾個沒地雷的相連方塊,它就會一下把整片看不到的區塊亮出來(當然前提是你設定了一千格卻只放了十個地雷,我小時候玩這個就很常幹這種事)。
航向異星的軌道
接觸新時代(New Age)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。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我的躁鬱症與新時代潮流有何關係,儘管我個人認為兩者之間或許有些許微妙的關聯。
最早可能要溯及我被第一任精神科醫師S介紹給靈媒L的事。S本身是資深且專業的醫師,某種程度上,我認為他對病友有一種出奇的同理心,以及想要以任何方式協助病友走出幽谷的熱誠。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樣的背景原因,會傾力研究靈學方面的事物,但無所謂,只要知道他對病友是一片赤誠就好。S醫師有很沈重的眼袋,戴的眼鏡讓眼神看起來更無力,感覺好像已經許久未休息。蠟黃偏黑的面孔,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會有點兇,與其說像精神科醫師,不如說像是亡命在國外、遭受各國政府通緝的特務。
當年找他的時候,他也明白我的痛苦,通常有一定敏感度的醫師,感覺也比較憂鬱。然而為什麼會把我介紹給L看前世,我真的忘了。事實上,很多發病時的事情我都忘了,連同我當時那沒緣份的前男友,也忘了大概七、八成。醫師是以L作為研究對象,可能是想用科學來驗證什麼。
就是在L看了我的前世那次,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世界可能真的有非肉體存在的靈魂──我不大願意稱作是鬼,也不願稱之為神,因為我八字很重,看不到他們,無法斷定他們是何種角色,於是偏向選擇西方給他們的中性稱呼:soul或spirit(靈魂),這樣講也比較不會有分別心,我自己覺得啦。
要說她講得準嗎?在我的看法,並沒有完全準,但她說到關於我的一個很關鍵、也是我很在意的事,這件事我並沒有跟任何人講過,包括醫師也沒有。S把我送進會客室時,現場只有我跟L而已。她看了我一眼,對我友善地微微笑,然後低下頭,閉上眼睛,不發一語。才過大概一、兩分鐘吧,她就睜開眼,脫口就說出讓我驚訝地合不攏嘴的話。可能我驚訝的不是她說話的內容,而是那些肉眼看不見的「存在」是真的「存在」。雖然說中之後好像對我的病情沒有太大的正面影響,但的確從那一刻開始,我就一頭栽入靈學的世界了。
靈學是什麼?直到現在,我對此仍是一團模模糊糊的概念。聽過一些說法、見過一些奇人,但早期我對那些事物都看不出有什麼意義。東、西方的靈媒,說法有些出入,只能大略整理自己可以接受的說法,不能接受或太離譜的就算了。
是說,講這些有的沒的,跟我們的主題「躁症歷險記」有何關係?其實主要就是在正式繞行異星的軌道前,總有一些前因後果,有一些鋪陳。很多事情都不是無中生有,當然我不知道別的病友是怎樣,但至少我是如此。我也非常好奇,為什麼很多躁症患者的經驗,都跟「宗教」重疊,不管是自認為可以通鬼神,或是自認為代表某個時代的宗教導師……總之,到底有沒有一項研究有做出統計,這些病友當中有多少是跟宗教有關的?
我並沒有特定信哪個宗教。過去有嘗試信一些大家耳熟能詳的熱門宗教,像是基督教、佛教、道教等等,可惜都緣份不足,又或是本人無教化可能,就連老天恐怕都要對我的薄弱信仰搖頭,大嘆「朽木不可雕也」。後來接觸新時代,我才終於歸納出一套可以接受的宗教哲學思想,這對我的人生來說,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。
最初接觸靈學,當然一定是先從L開始認識起,不過我只大概知道她想傳遞的意思,並不是忠實信徒。我對L的第一印象就是感覺很溫暖的阿姨,依稀記得在我離開會客室之前,她還給了我一個擁抱。她曾經為了某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聲名大噪,出了好幾本書,也上電視節目。雖然她一開始建立了正面的形象,但隨後出現某個常與她唱反調的人,而這個人後來也進入了我的生命──這樣說他應該會很不悅,明明就是我自己要去招惹他的。我就用X這個代號稱呼他吧。本來L成了暢銷作者,不久就看到X出書反制,每一本都衝著L而來。X人本身並不壞,只是表達意見非常直白,有時會把話講得很難聽。他們兩派各擁信徒,在網路上一時鬧得不可開交,如今這一堆烏煙瘴氣的事,就像投入宇宙的太空垃圾一樣,不知甩去了哪裡。他們兩個,如今依舊在各自的時空繞行在各自的星球,而我不過是剛好碰上軌道的一顆小星塵而已。
不知為何,我真的花了很多時間在研究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上。當然講怪力亂神感覺像在污衊誰似的,但至少那個時候我並不那樣認為。我是很認真在看待這些事物。認真歸認真,到底中間有多少理性的成份,好像很難說,也許是有三成理性、五成迷信,剩下的兩成不知該信還是不信。
除了多少看了點L的著作外,我也花了很多時間上X創的網站,裡面充滿各式各樣與靈學有關的討論。
回頭看那段日子,我的病情一直徘徊在輕躁跟重鬱之間,輕躁的時候我會做出很多衝動的行為,不見得是不好的,而其中最有意義的一件事,就是創辦了一個身心症病友線上互助關懷團體。
說想做什麼,我就會做什麼。比如,我曾經寫了洋洋灑灑一大篇的憂鬱症病友訴求,投到報社,還真的刊出了。那陣子我印製了一疊宣傳單,上面就印著我打的那篇,但到底有沒有發出去,已經想不起來。
倒是有件事印象很深,我把我生平第一幅油畫,帶上台北,拿去送給當時的台北市長。主要是因為我那時候的畫室老師,正好有作品在市長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展覽,想說帶幅畫上去送給市長,順便看老師的畫展。市長M身形比我想像中高大,他剛好在我進入辦公室時現身。本來正有人拿M的照片給我,他從我身後走了過來,伸出他那隻幾年後被視作具有神秘力量的傳奇之手,就這樣,我傻傻地握下去了,說傻是因為驚訝而不是害怕。有種感覺,似乎在握了我的手之後,他的身價就一下水漲船高,一會兒當了黨主席,一會兒又當了總統,而且還連任呢。但後世如何評價就不干我的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