憂鬱症/躁鬱症經驗談(二):重鬱來襲

Sun Jan 23 2011 

春節我哥回南部住了幾天,他知道我情況不對,跟我說我應該是患了憂鬱症。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憂鬱症這個名詞,猛然想起梵谷有躁鬱症,所以應該也有憂鬱症這種病才對。我上網查了資料,發現憂鬱症的特徵,我竟然有十之八九符合,那是我幾個月來第一次感到興奮,覺得這可以對症下藥,於是迅速將資料列印出來,遞給爸爸看,卻換來一句「你這不是病!你只是草莓族」的責罵。這樣的說法讓我感到既憤怒又無助,只覺得沒人能幫得了我。

媽媽帶我去看家醫科,我在診間猛掉淚,旁邊的護士直盯著我瞧,瞧得我十分窘迫,醫師問我我也答不出話,問不出所以然,最後拿了藥,照樣沒好好在吃,當時什麼都不懂,醫師也沒講清楚,而且一陣子過後,情況好轉了,因此接下來並沒有特別去在意。

那年的寒假結束,時節進入溫和的春天,肅殺之氣逐漸減緩,一切似乎又步入正軌。萬象更新,精神為之一爽,我的頭腦變得清楚,做事也越來越順心。

新學期順利度過,成績尚可,老師對我的進步大加稱許。他卻不曉得,我上一學期實在是硬撐過來的,並不是正常的表現。好在所有科目都通過了。

在那個春季,也就是十九歲那年,我認識了一名男子。我是藉由學長的介紹而認識他,實際上並未見過面,但因著言語投機,對他心生好感,不過那也僅是我單方面的情愫罷了。

進入夏天之後,我的活力變得非常旺盛,想法源源不絕,我自己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正常,身邊也沒有人覺得有任何不對勁。然而,我沒有注意到,以前我雖然也算活潑,卻不至於到「每天只睡四小時」的地步,有時候三更半夜還會到操場慢跑,大概跑兩千吧,跑到喘了就停。我不會滔滔不絕地講話、也沒有誇張的舉動,只是偶爾會跟爸爸提起自己未來想到美國發展,進皮克斯工作之類的。對於一個懷抱夢想的女孩來說,聽起來倒也還正常,就像我從幼稚園就想當漫畫家、深信自己非常會畫畫一樣。(嗯,就自我感覺良好而已啦。)於是乎,夏天就這樣開開心心、蹦蹦跳跳地過去了。

那時候,誰會想到,接下來即將要面對的,竟是長達六年,一連串風風雨雨、血淚交織的日子?

轉眼又進入秋天,金風徐徐吹拂,對許多人來說,秋季是最涼爽、最舒適的季節,在當時的我眼中,卻只見一片乾枯蕭瑟。落葉紛紛,在地面一圈又一圈地盤旋,返回學校的我,看到這般景象,種種不愉快又浮上心頭。其實那時候,我戀慕的對象才剛答應和我交往,理應是最開心的。但我竟感到焦躁不安,即便是對方帶著我到北部一些風景區散心,也無法排解內心的憂慮。在憂慮什麼,我卻全然不知。

到了十月中旬,心緒愈發紊亂,竟開始無端發抖,胸口鬱悶至極。我又變得會想很多,什麼都往壞處想,什麼事都做不下。更糟的是,我的眼淚變得不聽使喚,撲簌簌地直掉,停都停不了,別說去上課了,連出門都沒辦法。我勉強去上了一門課,上到一半又支持不下,狂掉眼淚,我並沒有嗚嗚咽咽,但總是會涕淚縱橫,不停拭面,因此老師大概有注意到。據說這位老師下課時間有去找其他老師討論我的事情,不過當時他並沒有來過問我的情況。

後來我想到可以去找去年那位醫師,於是隔天朋友陪著我到醫院就診,他看了我一眼,對照一下之前的病例,就說我跟去年一樣,也沒多問幾句,便開了同樣的藥給我。雖然醫師的態度令我感到十分草率,但也只覺得不管什麼醫師,看這種病大抵上就是這樣吧。他既開了藥,我乖乖吃就是了,實在也沒其他辦法。

第二天,我跟我朋友說,學校的這些課我實在上不下去,不知如何是好,他們建議我去徵詢輔導老師的意見。我找到了輔導室,進去要求跟老師談話,她領著我進一間小房間,準備聽我講述自己的狀況,我卻無法形容。我緊抱著自己的身體,在地面打滾呻吟,就是講不出話來。搞了一個小時,沒有結論,她便說了一句:「你先回去休息好了,等一下我有更嚴重的案例,你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。」

這時我才知道,什麼叫做「求助無門」。

那天回到宿舍,我試著讓自己靜下來做點事情,好分散注意力。打開電腦,從書架抽出影像處理軟體教學手冊,照著書上寫的指示去操作。此時,我驚訝地發現,我竟完全看不懂書上寫的是什麼,覺得那些文字如天書一般,絞盡腦汁卻無法理解。其實步驟相當容易,有接觸過相關軟體的人應該很容易上手,只是在那個當下,我已經混亂到無法正常思考。

我驚惶無已,全身不停顫抖,拿出紙筆想畫畫,手卻抖到筆都快握不住。繪圖是我最大的興趣,如果連圖都畫不了,我還能做什麼?所有的驚駭、失措、無助、焦慮,佔滿整個心頭,我陷入前所未有的顛狂。

張大眼盯著桌上的鐘,滴滴答答、滴滴答答,每一秒都是痛苦難當,短短一分鐘,竟如過了十年一般。我跑上床舖試圖睡覺,卻根本靜不下來,緊抱著被子來回滾動,簡直要出聲尖叫了。躲在棉被中痛苦呻吟,因為不明所以,所以更加恐慌,室友不在,沒人知道我的情況,我只能自己咬牙苦撐,一會兒跳下床,坐在桌前無所適從,一會兒又鑽進被窩,身體不住發抖。我感到胸口有股無名火在熊熊燃燒,非常非常灼熱,好像張開口就要噴出火焰般。連續幾天不停掉淚,現在彷彿淚已經燒乾,我掉進了火湖,渾身焦燙,只能伸手求救,卻喊不出聲音。

這樣萬般折磨,約莫過了兩三個小時,才逐漸麻木。頭皮發麻,腦袋一片空白,全身沒了力氣。我拿出手機,按下家裡電話,響了幾聲後,傳來媽媽的聲音。我跟媽媽說,我快不行了,我好想死。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狀況,突然聽我這樣講,顫抖著聲音說:「你別嚇我。」應該她這輩子從沒想過,自己的女兒會說出這樣的話吧。

其實po到這裡,想起這許多事,眼眶也泛紅了。那次發病,是我憂鬱症發作最嚴重的一次,想起來心有餘悸。這種心理的痛跟生理的痛截然不同,解釋上也更加困難,聽起來或許誇張,但當時真的就是那樣。

媽媽驚嚇歸驚嚇,擔心歸擔心,一時卻也無可奈何,要我想辦法入睡。我掛上電話,翻身一躺便睡著了,中間沒有醒來。

隔天醒來後,睜開眼睛,看著天花板,知道一天又要開始。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,吃力地坐起來,想說今天的課鐵定上不了。我雙眉緊蹙,面部表情因難受而緊繃,這副模樣怎敢出門?呆坐在床上,胸口一緊,有點喘不過氣來。忽然想到頂樓去透透氣,於是披了件單薄的外套,走上樓頂。課上不下去,又難受得莫名其妙。

吹著風,一堆雜亂的思緒戛然而止,心裡只剩一個念頭:

沒人幫得了我,我不知道怎麼辦,真的撐不下去了。

於是決定了一件事。

我做得很快。

衝下樓拿了一把做作品用的大美工刀。

回到樓上。

手腕、手臂各劃一刀,同一個切口劃了三次。

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。

接下來一切都很模糊。我解脫了,有種說不出的舒服。我覺得我要離開這個世界了,不用再面對任何人也不需再做任何解釋。不用再接受冷言冷語也不用再向誰求助。

等了好久。等到我開始發冷,等到我口乾舌燥,我想發生的事情沒有發生。我還想跳樓,爬到女兒牆上,準備往地面跳。卻在此時,我害怕了起來。

跳下去我也許就死了。但也可能有別種情況:萬一壓到人呢?萬一我摔個半生不死呢?猶豫了一陣子,這時一個畫面浮現腦海。

一片青綠色大草原。一隻活力充沛的小兔子,自由地在草原上奔跑。

突然有種平靜的感覺。

死不成無所謂,接下來,總該有人瞭解情況有多嚴重了。

扶著樓梯緩慢下樓。其實留了很多血,但因為躺了許久,切口給血塊凝住了。進房間拿了手機,又回到頂樓,撥給我朋友,請她找教官過來。不久,一位女教官跟輔導老師一起奔來,那輔導老師好像是因為有同學通報我坐在女兒牆上,而匆忙趕來,拉開我的袖子,看到兩個大開口,她們都嚇哭了,輔導老師激動地說,不是說有事就打給我嗎?怎麼還做這種事呢?我對她笑了笑。除了笑,我不知該說什麼。

聽到救護車的聲音,我被攙扶著下樓,送入醫院。老師們陸續趕到。系主任也來了,撥了電話,問我要不要親自跟爸媽講。我不想說,也不知道怎麼說,一切等他們來了再說。

從去醫院就診到頂樓自殺,只過了三天。

重度憂鬱症,排山倒海而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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